叶锦添:汉秀对舞美设计是巨大挑战 12生肖有灵气
去年底,汉秀剧场启幕。绚丽华美的新奇视觉,让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观众印象深刻。
汉秀的舞美设计者,是著名美术设计师、奥斯卡奖得主叶锦添。近日,叶锦添接受本报记者专访,解析他的设计美学。他表示,汉秀对舞美设计的挑战是巨大的,设计过程“很可怕”,艰苦地持续了两年。
我希望汉秀更有未来感
两年前,在一位英国编舞家的撮合下,叶锦添接受了汉秀的舞美设计工作,并开始和汉秀总导演弗兰克·德贡接触。
德贡对东方文化并不了解,叶锦添给了他很多“中国信息”。叶锦添自己也在试图了解,意大利文化有什么不同。为此,叶锦添特意前往美国拉斯维加斯,观摩德贡成名作“O秀”,“在这个著名的演出中,有很多意大利文化的影子,对我启发很大,为什么不能用意大利文化表现汉文化呢?我想试一下。”
一个可以活动的三维水陆空舞台,一台参演人数庞大的演出,汉秀对舞美设计的挑战是巨大的。“过程很可怕”,叶锦添说,设计过程艰苦地持续了两年,他与德贡对方案进行了多次沟通、修改。
德贡原先的方案有很多具体的中国元素,包括不同时期中国文化代表符号,演出强调叙事,如一台戏剧,更有故事性。“每个外国人碰到异国文化就是这样,怕犯错,德贡的方案一看就是中国的”。
但叶锦添不认同简单的挪用,他认为汉秀不应该只是一场中国民族风格秀,“我希望‘汉秀’更有前瞻性、未来感”。因此,他对德贡的方案提出修改意见,并积极与他沟通。
“汉秀应该是开放的,因为中国文化原本就很开放的。”叶锦添大胆将意大利文化融入设计之中,如小丑文化、自由剪裁风格等,制造出一种被杂糅的东方风格。同时,他取长沙马王堆文物为素材,作为传统参照,强调演员运动轨迹的流动感。德贡则将叶锦添偏于华丽的设计尽可能地简化。
“原来的方案很有戏剧性,现在的方案强调流动”。经过多次沟通,反复修改,德贡与叶锦添的观点终于达成一致。而那一刻距离汉秀首演不到一个月。
最满意麒麟和12生肖
最终,一台将舞台剧、马戏、水上芭蕾、跳水、装置艺术等融为一体的表演呈现在观众面前。在汉秀的舞台上,观众能看到多元文化的融合。除了如汉鼓、龙袍等具体的中国元素,更多的是符号化、概念化的抽象东方元素。其中,麒麟与12生肖是叶锦添最满意的部分。
“汉秀”中的麒麟形象完全颠覆传统概念,极尽抽象,“麒麟”化身为戏剧靠旗,两面最大的靠旗形成两只巨大的眼睛,靠旗支架形成麒麟意象化的躯体。“这是一种中国化的处理。中国戏剧正是这样,讲究以虚带实、以形传神,千军万马只用几面靠旗表达”。
融合西方小丑文化,出现在舞台上的12生肖出乎所有人意料,他们如小丑串场般出现,服饰考究、华丽,贴身剪裁,以限制肢体,每个生肖都做出各自专属的动作,极具喜剧气息。“有趣味又神秘,这是我希望制造的感觉”,叶锦添说,最终的呈现会让人很难一眼看懂,“这种感觉很耐人寻味,你可以感觉到人性的重量,体会那些不易觉察的落寞与悲伤”。
汉秀首演之后,几乎所有评论都用华丽绚烂来形容这场演出。对此,叶锦添说:“‘华丽’不应是繁缛,而应该内涵丰富,提供无穷无尽的想象空间。”
用西方文化表现东方文化
叶锦添1967年出生于香港。生活在被西方文化主导的香港,叶锦添很早就反思:“那时候我觉得中国东西的确是太缺少了,所以,我一直在寻找中国的东西。”
从香港理工学院摄影专业毕业后,1987年,叶锦添被徐克相中,推荐给吴宇森担任《英雄本色》的执行美术。影片中,他将周润发塑造成“小马哥”的形象,成为影史经典。
1992年,叶锦添任电影《诱僧》美术指导,剃光了陈冲的眉和发,令他名声大噪,并斩获台湾金马奖最佳美术设计奖。
此后,叶锦添进入舞台美术领域,陆续担任过40多部舞台剧的服装造型和舞台设计工作。他逐渐树立其独特东方美学,后来被他称为“新东方主义”。
2000年,叶锦添担任由李安执导的《卧虎藏龙》的艺术指导,他用浪漫化的意境勾勒出理想中的江湖世界。《卧虎藏龙》让叶锦添找到了“新东方主义”的方式去诠释中国文化。这之后,叶锦添接连担任电视剧《橘子红了》、电影《赤壁》、《无极》、《夜宴》等美术设计,他将这些影视赋予浓厚的中国色彩,却又与普通人观念中的“中国”有所不同,将西方艺术元素引入。
“中国元素和西方现代在我的作品中是没有冲突的,借用西方文化表现东方文化绝对可行,把东方文化孤立起来是很不聪明的。”叶锦添说。
“我们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职责,我的职责就是创新。”叶锦添说,“我要做未来的东西,而不是重复过去。”
“汉”无所不包
访谈内容
读+:12生肖的头部形象与圆明园兽首相似,是否是一种挪用?
叶锦添:我借鉴了圆明园兽首造型,但并非完全一样。改变的主要是表情,当你看到它们,它们好像能与你沟通,但却没说什么,这很有趣。
圆明园兽首的造型采用西方写实手法,但除了真实,它们传达不了更多的东西。“汉秀”中的12生肖看起来木木的,但仍有表情细节,它们在想什么?令人思考。如此表现很适合反映我们当代的生活,可能这些表情和当代人挺贴切的。
读+:为什么选择12生肖,在你看来,生肖的文化魅力是什么?
叶锦添:它代表着一种循环,一个轮回,每个生肖都代表一种命运,一种性格。这和西方的星座文化是很相似的,给人一种归属,一种指引,充满神秘感,这种文化很耐人寻味。
读+:在谈到你的美术设计时,你曾多次提到灵气一词。表现东方文化,“灵气”的重要性有多大?
叶锦添:灵气是我对中国文化研究最多的元素。比如“汉秀”中的12生肖,即使站着不动,你依然能感觉它们有“神”。你会去猜想:它们在想什么?这就是“灵气”的一种表现。这也是东西方文化的主要差异所在,西方文化往往只有“形”,而没有“意”。
所有的东西好到一定程度,它会达到更高一个层面,比如一杯好茶,一份美食,都会产生“灵气”,让人得到另外一种感观认识。我理解的“灵气”就是,当你面对一个事物,它能让你有感觉。
读+:汉秀取义汉文化、楚文化,你怎样理解汉秀之“汉”?
叶锦添:“汉”其实无所不包。楚文化很讲究想象力,包含巫文化的传承,非常具有原创精神,更讲究“道”。而且相当浪漫、激情。这可能和我的偏好很贴合,我一直喜欢那些浪漫感强烈的东西。
表现东方需要换一个视角
读+:一直以来,你都在强调“新东方主义”,应如何理解这一概念?
叶锦添:其实,“新东方主义”并不是我的发明,它是从中国哲学中来的,呈现一个现实世界以外的世界。中国文化有个东西很打动我——虚实并置。所谓“画山不见云”,借景抒情,这很神奇。中国人能用简单的符号去勾勒一个复杂的世界,传达由物所生的意境。
很多外国人在搜集很多中国元素后,如实记录,综合成一种美感,他们觉得这就是东方的。而“新东方主义”不会这样机械地照搬,它是我作为中国人面对传统的一种态度。
如果问我“新东方主义”的具体表现是什么,我会说,你看,现在的“中国”忽然变成成千上万种,而在原来,却只有一种。你再看“汉秀”中的“12生肖”服装,剪裁灵活,不拘于形,但一看就是汉代的风貌。
读+:现在有很多人追求艺术的“中国化”,在视觉中加入一些传统元素,比如花纹、图式,在你看来,如此表现东方文化精神是否过于简单、肤浅?
叶锦添:是的。中国文化博大精深,分枝庞杂,正因如此,很多人对它产生畏惧感,不敢大胆创造,唯恐被权威耻笑。什么样的才是中国的?很多人的认识其实很片面,他们心中的“东方主义”往往只有一种模式。
相反,很多外国人表现东方文化比我们自由,他们将符号取来,自由运用,虽然他们表现的“东方”并不那么纯粹,但能传达更多东西。
读+:你总是将传统元素进行创造加工,变成一种新的形式,你不认为这样会丢失“东方”的特征吗?
叶锦添:当代的教育容易让我们陷入误区:认识世界只有一种方法。其实,早在战国时,“庄周梦蝶”就提出“重叠世界”的概念。当我们总在一个特定环境中观察事物,就永远只能接受到某一类信息,关于事物更多的未知则永远无法知晓。
所以,我的设计创造性很大。你看到我的设计中体现的元素,并不是在特定环境中寻常所见的,它是跳出普通观察视角的,或是外部,或是内部,去观察事物的结果。这样,会让我的创作更有新意,更接近真实。
读+:既然不能去照搬传统,那么,我们应该如何运用传统?
叶锦添:中国文化面临一个复杂的问题:文化的发展有点跟不上现代化的进程。文化有识之士想扭转这种偏离,创造新的东西让传统延续。他们把传统消化、融合,并转变成真正属于本民族的新文化,这正是我想做的事情,这是一个庞大而又复杂的工作。
延续传统需要求真的心态,遵从内心,不要被理论、规则所束缚。当我们面对历史、传统时,要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它,不要怕犯错,对传统的理解不止有一种标准答案。从不同的视点认识传统,再加以运用,传统文化会马上焕发新的魅力。
我不被大众品位所左右
读+:你的一些影视美术设计一直充满争议,如《夜宴》、新版《红楼梦》等,它似乎只能被一小部分人所认可、接受?
叶锦添:很正常,没人争议才奇怪。真正的艺术一定是提供给精英人士的,他们会跟你用同样的视角、观点去观看,去思考,这也是一种门道。
但是,我不能因此而放弃,一定要把精英文化普及给大众,这是这个年代的重要课题。大众能不能接受,我无法左右,但至少,我不能被大众品位所左右。
读+:比如电视剧新版《红楼梦》的设计,就是这样,很多人指责是“胡搞”。
叶锦添:关于《红楼梦》的观众反映,我认为并不纯粹、真实,我只能这样说。
我的设想是所有美学元素都从昆曲中来。昆曲是那个时代的时尚,原著中对人物形象的描述本来就是戏曲的、梦幻的,所以我不希望按理出牌。当时,我和导演李少红胆量很大,希望创造一种年轻的、多变的视觉,一种亦真亦幻的境界。
很多媒体报道,我对《红楼梦》设计心存遗憾,其实我没有那么说。我记得,当设计完成后,所有演员穿上戏装,出现在我面前时,我内心发出感叹:哇!美极了。在那个时候,我觉得自己的设计是经典的。
但新版《红楼梦》的创作条件与“87年版”比,可谓有天壤之别,时间、资金、支持都很短缺。加上该剧体量太大,我所设想的昆曲般的动作韵律、更虚幻的场景并未体现,最终的呈现不够精致。如果说遗憾,就是这些,设计本身没有遗憾。
读+:你所做的努力,是让更多中国人重新认识自己的文化吗?
叶锦添:能做到这样吗?我不知道,也很想知道。但我现在的感觉是,当你对文化的创新做出种种尝试时,很多当下人并不能理解、接受,甚至很不屑,他们反过来试图影响你,因为他们是多数派。
现在很多受众非常“自信”,他们相信自己的眼光,而且反应激烈,他们永远相信电脑上的那些资讯,从中寻求答案与辨别标准,而不是沟通或独立思考,这让我很震惊。
“盲目”也是智慧
与叶锦添的采访在一家商务酒店的会议室进行。之前,听说叶锦添总会以相对固定的着装面对媒体,此次也不例外:鸭舌帽、黑衣配一条红黑相间的围巾,简单又得体。他操着香港口音国语与我对话,让人听得有些吃力,加上他的思维总如天马行空般跳跃,很多话总要让人揣摩许久。
谈话进行中,他时而表情严肃,时而开怀大笑。对于记者的提问,他常常并不正面回答,或突然言他。时而,他的回答很详尽,时而,只用一句话回应,让人感觉,他的思想正如他的设计,难以捉摸。
几年前,他将工作室从香港悄悄地搬到了北京的318艺术区,并做起了当代艺术。采访中,聊到他的艺术创作,他很兴奋,并打开笔记本展示他的作品,如数家珍。《无忧》、《冰川》、《lily》等艺术作品充满想象力,视觉前卫。他直言,他不想当一名当代艺术家,因为不自由,有很多伤脑筋的事儿。而他做当代艺术,没有太多想法,无关市场,无关名利,“我只觉得很好玩!”
谈到自己的性格,叶锦添说自己从小很孤僻,不善于表达,很少与人沟通,“所以,人家永远不清楚我想干什么,我也从来不去问别人应该怎么做。”叶锦添说,能取得现在的成绩,归于他对世界一直持有怀疑。“这不是不良的怀疑,是从根本认识上的怀疑。所以我用作品来求证怀疑。”
“您身上是否具有一种特质?”采访临近结束时,记者发问,叶锦添回答出人意料:“我很‘盲目’,‘盲目’也是一种智慧。”他说,在当下时代,各种信息充斥着我们的生活,我们不需要全部接受,“况且,很多信息不见得是好东西。”对叶锦添来说,排除干扰,安静思考,这种智慧便是自己的一种才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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